《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阿多尼斯的诗歌是某种介乎博尔赫斯和佩索阿之间的神秘之物——之所以与这两个诗人相较，是因为鄙人只拜读过二位前辈的作品，在此也正好给自己立下目标，去欣赏更多神仙的造物：惠特曼、济慈、里尔克、徐志摩、叶芝、华兹华斯……阿多尼斯的作品，不如博尔赫斯那般深邃有缘，似天外来物诉说着凡人不可触及之理；但又比佩索阿在用词上更加考究，艺术上的色彩更加浓厚和亮丽。这种并不精妙的平衡，却也使得阿多尼斯的诗歌读起来不会生硬乏味，但又富含哲理和思辨。

杨炼为《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的诗选所作的序言中提到了诗歌精神：以“诗歌”命名的、持续激活诗人的精神。所以诗歌不单单是文学的和语言的，它同时也是文化的、历史的、政治的、虚幻的、天文地理的，它应当包含的是整个人类的生活。

这不得不让我想起保奈尔的《B.华兹华斯》对我启迪至深的话：“22年后我就会写成一首献给全人类的诗”，诗歌体现都就是这种包罗万象的精神。需要指出，并不是说真正的诗歌一定要包含这些所有的因素，面对人类世界，甚至整个宇宙的全体对象，正确的理解应当是诗歌可以表达任何的意向和情感。

杨炼在序言中提到了他曾与阿多尼斯在约旦有过一次对谈，记录在《诗歌将拯救我们——阿多尼斯(A)和杨炼(Y)对谈》。我去寻来读了一番，颇有意思。在对谈中，二人提到自己所处的文化——中华文化和阿拉伯文化，都是已于西方文化，且整个政治和社会体惜都具有相似性。两种文化中都具有某种形式的绝对权威，一种是宗教性的，一种是世俗性的。绝对权威控制着人们的思想，操控主流的意识形态，它们为创造力建立起一座四方牢笼，轻视和唾弃最为珍贵的生命的冲力和激情。

西方视角下的诗歌创作——包括其他形式的艺术创作，都愈发走上商业化的道路，把人们的苦难当作商品进行打包，销售到各处。人们追求流量，追求成功，追求虚假的感受和经验。

真正的诗歌，或者说诗歌精神的所在，应当是：

诗歌是一种崇高的表达人的方式，应着力探索心灵、爱情、疑问、惊奇和死亡的领地。

因此阿多尼斯对于新的、现代的诗歌看法如下：

新诗不能满足于像浪漫主义诗人那样抒发感情，而应体现全面的、崭新的文化观，表达对人生、社会的全新认识。诗歌也不能满足于像现实主义诗人那样反映现实，而应该启迪读者，如火焰一样为他们照亮新的天际。

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瞩望，
我让自己登基，
像风的君王。

—— 阿多尼斯, 《风的君王》

阿多尼斯非常喜欢“风”这个意向，“他有多重身份，因为他只有一个国度：自由。”而风，无疑最自由的事物之一。他写了大量歌颂自由的诗，而他自己本身便是主动选择流放的漂泊他乡的诗人。

风这个意向其实我也挺有感触的，之前还为自己的人生划分了四个阶段：听风、追风、随风、如风。

年少无知，在原野里奔跑，在泥田里嬉戏。怀着作科学家的梦想，听着树叶沙沙作响。虽然幼稚，但是好奇心在尚未坚硬的肋骨中跳动，激情让我无比渴望去认识这个世界。听风中的低语，逐渐明白何为善恶，何为真理。故为听风。

逐渐长成，个人尊严和独立的意识既已塑形，且随着教育程度的提高，思考能力得到强化，于是开始追寻那些风中的呐喊。带着青春的躁动和狂热，以极端的方式去追求所谓真理，寻觅所谓主流价值、所谓特立独行，自认为地比天高，世界之大不过如此。沿着风的痕迹，鲁莽和盲目。故为追风。

人类智慧的结晶一块块的在眼前排开，其中一些渐渐消解，可以窥见其中的瑰宝一二。方才感叹生命之渺小，人生之须臾。在前进和停滞状态来回切换：一方面的确像风一样以自由为信念，漂流向一生所爱；另一方面又因为随着大风不能自己，只得苟且喘息，四方流浪。“随”表达了深深的失意和近乎疯狂的迷茫，却又露出了某种程度的坦然与从容。故为随风。

身竭力衰，社会把我淘汰，人们将我遗忘，我的身体慢慢碎裂，化为尘土洒落。此时的心境已经平和如镜，不再有什么过多的欲念，对真理的追求却不曾停止。心似风，身是风，主动地、积极地吹向真理之巅，在离开这个世界之间更多去认识，认识自己，认识一切，最后微笑着消失在风里。故为如风。

愿我做风的君王，在自由的王国里飘游。

虽然杨炼在序言中提到，阿多尼斯曾说：“我最重要的作品是长诗。”但我却对短章情有独钟。一来主要是我自己能力不足，长诗读不懂其意，故而越读越乏，再就一些眼皮子就开战了；二来我更喜欢那种情感和态度一言终了的结构，类似于摘抄的、佳句的结构。

短章强调的是记录下当时的情景和感受，讲最直观的体验通过笔尖染晕到纸上。而我作为读者，短诗如闪电一般穿过我的全身，同样使我身临其境，情感如如同熔岩从维苏威火山喷发而出，强烈的冲动令我眩晕，身体战栗，泪水不自觉地涌出。

部分摘抄如下：

是的，光明也会下跪，
那是对着另一片光明。

孤独是一座花园，
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什么是星星？
一本书，
最美的书是封面。

什么是老年？
朝着两个方向生长的禾苗：
童年的黎明，
死亡的夜晚。

什么是流星？
飞出的箭矢，
只为实现一个目标：
粉碎并且死亡。

什么是希望？
用生命的语言
描述死亡。

什么是绝望？
用死亡的语言
描述生命。

什么是玫瑰？
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什么是诗歌？
远航的船只
没有码头。

什么是人生？
朝着黄昏
不停地行走。

什么是秘密？
一扇紧闭的门，
一打开就会破碎。

—— 阿多尼斯, 《流星的传说》

字典，对字词或概念的诠释的记录，阿多尼斯用几句短章对一些意象重新描述。我对此很感兴趣，它是对生活的再加工，将一些可能因为理性主义或科学视角下的没有情怀的事物重新赋予价值和意义。

或许某日我也可以写出一部“百科全书”：并非用科学和理性，而是用诗学和浪漫去写一部人类的诗！

更多摘录记录到我的 memos 里面了：Memos.

是的，我失去了信心，
我连大海都不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