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日记

序幕

放下,并不是遗忘,而是每次想起时都能微微一笑。

云南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只是没想到死得那么快、那么彻底。我只在云南呆了两天,相当短暂,一路上却起起跌跌。

这两天的故事我已经编入《咏月集》,重点不在于谁能读懂,而是当我看到那一句话,彼时的悲喜便会迅速涌上心头。

第一天的夜晚,我像个死尸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手机对着苍白的脸播放视频。

邹志摩发来消息: 吾爱有三
一为日,二为月,三为卿
日为朝
月为暮
卿为朝朝暮暮

我的嘴唇翕动:不错。我看到了我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还有信心吗?

我:没有了。

他:电话聊聊?我吃个烧鸭等你。

他也刚经历分手,只能用烤鸭充实自己,欺骗大脑饱腹感为安全感。

于是,一场疯狂的逃脱计划正在酝酿。

次日的天空美得虚幻,蔚蓝如一片大海,甚至还以为头顶的远方才是真正的洱海。

于是那晚,我向月亮坦白
倾尽炽烈的爱意
醉汉痴语,臭气熏天
泪水奋力逃离眼眶
月亮沉默

长路漫漫

疯狂在于:他听着上司气到失真的吼叫,平静地说出要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则需要招领导报备,脱离旅行团,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

最疯狂的地方是:我从大理飞往成都与他汇合,吃了一顿窜稀的火锅,次日重新坐车返回昆明,期间还有四个小时的逆天站票;然后再穿过大理,前往香格里拉。

在晚上十一点走出车站的时候,仿佛一下子来到了加拿大北部,人烟罕至,寒风刺骨——虽然游客成群,出租车司机积极揽客。我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不出半个小时,这里就会变成被霓虹灯照不亮的黑夜所侵蚀的遗忘之都。

出租出司机叮嘱我们,回到酒店千万不要洗头洗澡。马后炮来说,其实大差不差,对于我俩而言,高原反应只体现在第二天早晨的轻微头晕和爬坡时异常的大口喘气。

其实,高原反应,不过是那晚与你挥手告别时的心头感受。

纳帕海

我们在小店享受早餐;没有压力的早餐十分惬意。清晨的阳光已经十分毒辣,但尚能把寒冷的空气加热起来。出发之前在旅店顶楼天台晾衣服,拖鞋里的脚指头几乎要冻疮。

在独克宗古城附近租了一辆小电驴,路边的商店买了一幅手套,两人屁颠屁颠地跟着导航前往纳帕海草原。

草原这个景点本身挺进的,且足够烂,因为人来人往,已经没有了所谓草原的感觉。粪便藏在浅草之中,蚊虫绕人三匝。

于是我们走了另一条岔路,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真正的纳帕海,而路程长得可怕。

阳光下的草原其实已经弥补了路途遥远带来的烦躁感。一望无垠的原野,牦牛低头吃草。路过一些人工种植的花海,红蓝黄。最好的是主人在花丛中摆起一座秋千,倘若打扮精致穿着藏服的仙女在此拍摄写真,照片必定入选最美系列。

当然,我已经在心中想象她的模样,苦笑又爬上了嘴角。

湿地里的小水潭清澈明净,将天空的蓝吸入水中,反射出超越它本身的审美价值。一片乌鸦从空中掠过,特殊角度下的草地曾显黄褐色,梵·高《麦田上的乌鸦》在眼前浮现。

一个小时的路程让我们意识到,下次应该租辆四轮;如果有下次。而尽头的纳帕海仅是三三两两的湖泊,失望一下子把我们压垮。经过查询才知道每年 6 月和 10 月的纳帕海才会是真正的大海。呵,风景也有缘无分。

古城

博尔赫斯来到古城的话必定欣喜若狂:整个古城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阡陌交通,古墙和檀木筑起的楼房把世界隔绝,海潮般的人流使视线模糊。

大佛寺前的石盆里香火弥漫,我隔着大门对庙内的佛像深深朝拜。心是虔诚的;我并不祈求任何愿望。

转经筒还挺有意思,在宗教和从众的心理作用下,每个人都会上前去扶着栏杆,推动转经筒旋转一圈。当然,有些人认为三圈才是。

路上有一个街头艺人,带着棒球帽倾情演唱,歌声浑厚,我感受至深。他唱完《安和桥》,我第一个鼓起掌声,几声附和稀稀拉拉。他唱完《走马》,我上前去与他合照,举起闪闪发光的独角兽。我希望他永远像现在这般纯粹。

租车,电子驾照亦可。驾回酒店,待明日出行。

普达措国家公园

这个逼人说八点去店里化妆,让我九点多去接他,结果他化完妆根女生去山上拍照,我等到了十二点。

等待本身不至于让我那么烦躁;发消息半天不回,或是挤出几个没有意义的词汇,打电话一个不接。信息的不对等让我烦躁。

本来计划是上午去普达措国家公园,逛到中午一两点,就地解决午餐,两瓶红牛,直接一路杀到九十公里开外的白水台。

事后诸葛亮时间估计也不够,我们当天中午一点出发去普达措,晚上八点半才回到古城。我只是受不了突然脱离计划却一声不吭的漠然,就像我在云南的不辞而别。

普达措国家公园的旅程总共开放三段——不同时节开放的景点似乎并不相同——一段徒步栈道,两个湖。每段行程可选择去或不去,有些行程比如属都湖提供了多种参观方式,步行、乘船、自行车等等。

我们选择第一段不去,在第二段属都湖徒步拍照。最后因为我实在太累了,而且等会儿还要开车回去,于是跟他们分手,回车里休息;他们则前往最后一站碧塔海参观拍照。

国家公园美不胜收,处处都是纯粹至极的景色。蔚蓝的天空把世界覆盖,几朵透亮而无忧无虑的云朵在其中飘荡,错落地将阳光遮住,在远山留下一块阴影。一片开来的属都湖,微风徐徐,水波荡漾。岸边的一处小坡,柳树下长着黄色和紫色的小花,漆黑鱼群在水草中穿梭。游客坐在树荫下,或拍照或纳凉,我好像置身于剑桥大学的河畔,文学与诗歌的气息一下子在空气中弥漫。

我以为的草坪是一望无垠的绿色延拓,事实上朵朵黄花附近都堆积一团牦牛的粪便。原计划要在草地上打滚,最后不得不在穿过草丛时小心翼翼选择每一个落脚点。

花海和属都湖隔着人工栈道相望。如果背身花海,阳光会把它们照得金灿灿,近处的黄花给予了画面生命力,而远处的粉花则使得整体色彩更加和谐。更远处的高大树木和林间的丁达尔效应增添了不少神秘感,用自然的魔力把人的愉悦记录在相片和记忆深处。

而如果背身属都湖,,那个饱历风霜的方形木门和精致的摄影专用座框,把人像限定在一定的区域之内,即把人与天地分隔开:边界内的海来自人心,体现温柔与宽容;边界外的海属于自然,作为美本身表现出沉着与坚定。

我知道,如果是她,无论哪个方向作为背景,都会美得让人落泪。

我尝试从一些微观的、底层的视角拍出一些独特的照片,奈何想象力缺失和技术水平有限,只留下了一些幼稚的涂鸦作品。

最后的归程大巴挤出大肠,长时间的等待激发了人们的极度不满,最后质疑和愤怒发源于几个千里迢迢赶到香格里拉的老年人,后辈则尝试安慰他们的情绪。今天不做道德判断和讨论。

夕阳下,一辆白色轿车载着年轻人在过道上飞驰。我下令邹志摩播放周杰伦的情歌,一口闷下红牛饮料,双手握紧方向盘,感受刺眼的阳光打在脸上。一路上我们歌唱;虽然疲惫,流连忘返。一个人歌唱,诉说心中的苦楚;一群人歌唱,则是在泪水中挤出笑容,勇敢的迈出脚步往前走。

我的两件衣服在车上消失了,可我并不悲伤;我的心里被源于她的悲伤灌满,甚至流溢至全身上下。

松赞林寺

最后一天上午独自步行前往城北的松赞林寺,算是把附近的景点游览完了。

检票进门听到有人吆喝是否要坐车上山,我朝门内望去,是一段要长不长的阶梯通向一面黄泥铺彻的高墙。在我几乎笑出声了才反应过来:朝圣的人或带着氧气瓶一口一个脚印向上爬,或攀爬十个台阶便在边缘的扶手上休息。我保持着长跑时大口而有节奏的呼吸,算是爬到了坡顶。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小腿肌肉的酸痛之前,肺叶就已经告警导致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这段时间在看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歌,他的感觉主义或多或少对我产生了作用。于是我不去关注寺庙的宗教内容,不去考查谒见屋内的壁画和鼓声如何激发人的神秘和恐惧,不去思考被人投入水缸中的钱币如何发挥神圣的作用。我只是去观察庙宇本身,只是感受香火铺面涌入鼻腔,只是站在最高的庙宇的天台上,俯瞰整个松赞林景区。我甚至不知道收获了什么:内心的宁静?肺活量的增长?可能也只是损失了九十块门票和三个小时的生命。

期间我一直在构思一趟欧洲之旅。

长谈

藏服店的女生像四个月大的小猫,活泼乱跳。第一次来到店里她在欢快地哼唱陈粒的《光》,于是我和她对了一句歌词。这份活力任何人都会喜欢。

邹志摩和她相处甚欢,她帮他拍照,他们共同走了地球自传的路。

我几乎无时无刻不把心中的悲伤情绪宣泄,邹饱受其害,如今想来真是混蛋。晚上我们去店里取照片,最后我们和女生和老板娘四人在店外的木桌上长谈。

我们谈了很多,生活、工作,她们如何开起这家店,我们如何选择这段疯狂的旅程。邹总是那样,在人前口无遮拦,一定要把我的各种破事抖出来,还夸大其词。受不了。

人群走得越来越慢,空气已经冷得把商铺的灯光点亮。看似有深度的和毫无营养的对话杂糅在一起,至少那一刻我们四个人是真心的。我知道她是从我身上获取情绪价值,而我嘴硬地反驳说我也一样,甚至还能剖开我的伤口正视那血淋淋的坏死的组织。邹在昏暗的氛围和被我点燃的激情的推动下,鼓起勇气向女生告白。我们当然知道这不现实,不过我们也能感受到狄奥尼索斯与我们同坐一张桌子上。笑声爽朗,这一夜的故事和愉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本来点了四个人分量的烧烤,直到她们重新忙起来外卖员还没把晚餐送到。于是两条流浪狗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黑灯瞎火的公园,坐在长椅上无声的吞咽。

邹志摩咀嚼着羊肉串:今天之前的旅程是好的。

我扒拉一口炒饭,挤出笑容:这趟旅程我从来没好过,我死在了和她告别的那晚。

尾声

我们在夜色下大谈缘分。

我未曾把她忘记,他多了一份辛酸,而我们最后一趟从香格里拉返回昆明的行程还没有坐在一起。一趟救赎之旅反而把两个人都杀死,真是可笑。

宣传板上说香格里拉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我想,这座山城应是坐落在地底之下,不然为何所有房屋向下生长?为何庄园的牌匾上写着“地狱”?

浪漫要把握摧毁,但我知道,心中的理性在嘲笑我之后挽起了我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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